星期一, 6月 18, 2007

最苦的最美麗 ◎林清玄

最苦的最美麗
◎林清玄


「這苦諦的人生有如苦瓜,與魚翅燕窩同席,或與鹹菜豆腐共枕,滋味都是一樣的苦呀!」

每次到故宮,我都會繞個彎轉去看「白玉苦瓜」。白玉苦瓜與翠玉白菜都是故宮的鎮館之寶,大小只能盈握,白玉苦瓜美在玉質,溫潤含蓄;翠玉白菜美在巧思,靈活細緻。

我更愛白玉苦瓜,常常站在那塊玉前面沈思,如果要選出世界上最美的瓜果,非苦瓜莫屬。白玉苦瓜只是以一塊好玉傳神出苦瓜之美,真正的苦瓜若擺在故宮的櫥窗,它的美也會令人摒息。

奇妙的是,世界上最美的瓜,也是世界上最苦的瓜!其中,是不是隱含了深深的禪意呢?

苦瓜不只是瓜美,它是從初生一直到老枯,都是一路美到絕處的。

我的父親曾種過苦瓜田,一甲地上全架了竹棚,新生的苦瓜藤,生長的速度有如奔雲,一路上往竹棚飛跑;大如手掌的綠葉追趕著觸鬚,很快就佔滿了棚架。開花的時候到了,整個棚架在一夕之間,全被鵝黃色的花佔滿,滿滿一架的苦瓜花,在晨風中搖動美麗的手掌,站在花下望著的孩子,總是被一大片搖盪的美昏眩。

每天都去看苦瓜花,看見從花的尾部拉出一條細瘦如小指的瓜,瓜上還有纖纖的絨毛,頂部的花也不落去,彷彿小苦瓜還撐著黃傘,躲避南台灣的烈陽。

美麗的苦瓜成型了,如同白玉長出了結子,瑪瑙生出了天眼,像佛頭一樣的肉髻,佈滿了整棵瓜。清晨上學的時候,穿過苦瓜棚,走上鄉間的小路,每條苦瓜上都有晶瑩的露水,更顯露了透明溫潤的美。

瓜期過了,瓜棚上的葉子迅即萎落,只留下千迴百轉的瓜藤,媽媽會在有月光的晚上,剪斷瓜藤,把它塞進玻璃瓶裡,隔了一天一夜,每一棵苦瓜藤都會流下幾滴眼淚,把那些眼淚湊成一整瓶,就是珍貴無比的「苦瓜霜」,聽說是美容聖品,比西瓜霜還要清涼美白。

這就是苦瓜的身世了,它的一生幾乎是為美而存在,花、果、藤蔓、甚至最後的幾滴血淚,都毫無顧惜的獻給人間了。

我從小嗜吃苦瓜,不只是苦瓜的滋味深長,也是感動於苦瓜的身世,更是覺得苦瓜的一生充滿了禪意。

最美麗的瓜是最苦的!對於追求人生美好的人,是不是也要有苦的準備,與耐苦的內涵呢?

一生為奉獻而存在的苦瓜,正如為慈悲而存在的菩薩一樣。菩薩把頭目骨血佈施人間,那是因為他深深了解生命的苦楚。給出一切美好的,獨飲生命的苦汁。

我很喜歡關於苦瓜的一個寓言:
一群要出發朝聖的弟子,去向師父辭別。師父送給他們一顆苦瓜,對他們說:「你們帶著這個苦瓜去朝聖,進了大殿,把苦瓜供在案上,接受禮拜;沐浴聖水,也用聖水為苦瓜清洗;朝聖結束,把苦瓜帶回來!」

弟子們走了很長的朝聖之旅,一路抱著那個苦瓜,覺得苦瓜也神聖起來了。

終於回到寺廟,大徒弟雙手捧著苦瓜拜見師父:「師父!我們朝聖回來了,照您的吩咐,這個苦瓜已接受了無數的禮拜,沐浴了許多的聖水,現在,怎麼處理這個苦瓜呢?」

師父說:「把它煮了當晚餐吃!」

當夜,師徒一起吃那條苦瓜,師父吃了一口,感慨的說:「這苦瓜,走完了朝聖之途,沐浴了聖水,接受了禮拜,滋味還是一樣的苦呀!」

傳說,有幾位弟子當場就開悟了。

這苦諦的人生呀!不管透過什麼,透過靈命雙修或透過燈紅酒綠;不管走過什麼,走過權勢名利或走過潦落暗淡;不管穿過什麼,穿過文史哲學或穿過酒色財氣;……人生本質的苦都不會改變,在棚架的苦瓜,放在富豪的餐宴,與魚翅燕窩同席,或放在窮人的飯桌,與鹹菜豆腐共枕,滋味都是一樣的苦呀!

在苦中行走的人,只有專注的前進,在苦中不失去美好的心情、朝聖的心情,才能體會其中的深意。

想到苦瓜,我想到從前穿越檳榔林、檸檬園、辣椒田的情滿C

台東的檳榔林開花,香聞數里,令人清醒,誰會想到那令人迷醉的果子,是來自如此清沁而芬芳的花呢?

高雄內門的數甲檸檬園開花,我們去找住在園中的堂哥,被檸檬花的香甜薰得就像泡入整桶的香油,誰又能想像那酸至極點的果子,是由甜香至頂點的花所結成?

彰化田尾的一片紅艷,使我忍不住停車駐足,原來是一片辣椒田,無數的辣椒紅艷一片,再美的花都會為之遜色,誰又能想到,那些辣得人噴火洴汗的朝天椒,竟有如此美麗的前世呢?

酸甜苦辣,都有深刻的寓意呀!

我站在那個白玉苦瓜之前,凝思,如果生命能切入千古中的一瞬,苦、集、滅、道,也是無分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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