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6月 18, 2007

沒有砂鍋的魚頭 @張曼娟

沒有砂鍋的魚頭

張曼娟

  看見父親用黃澄澄的熱油煎豆腐,看著厚厚的豆腐一方一方變成金塊的顏色,我知道今天有魚頭鍋可吃了。我家的魚頭鍋裡絕少不了豆腐,一整塊煎好之後放進鍋裡燉煮,務必讓魚湯充分燉進豆腐裡,將豆腐鑽出一個一個小洞,每個小洞裡都是湯汁,輕輕咬開,熱魚汁破皮而出,那種豐腴的滋味,真是太美妙了。我家還沒有砂鍋的年代,聽見人家說砂鍋魚頭都覺得好羨慕,用砂鍋燉出來的魚頭鍋,不知道是怎樣的?雖然沒有砂鍋,從小到大,也沒少吃過魚頭。

  小時候最常吃的是虱目魚,市場有身體和眼睛都發亮的虱目魚出現了,母親便買回兩條來,由父親操辦。先是剖魚,將魚肉從骨頭上整片剔下來,用鹽醃好,放進油鍋裡煎乾,噴起來的香氣,令人垂涎,配飯吃酥酥脆脆又厚實甜美。魚頭連著脊骨也在油鍋裡煎過,便放進湯鍋,加上整條青蔥,一起燉煮,煎過魚的熱油煎豆腐,煎好了當然一起下鍋。這樣燜著要燜一兩個鐘頭,小小的火,篤篤篤地,把湯都煮白了。有個朋友向來嫌腥不吃魚,到了我家吃過這一味魚頭鍋,從此成為忠實饕客。若是有客人來,鍋裡會放進金珍菇,看起來更豐盛,味道也協調。

  當我小的時候,市場裡賣活魚的攤子還很少見,多半都是海魚,像標本一樣的陳列在碎冰上,由買菜的婦人翻看魚鰓,檢視魚鱗。市場裡只有一對年輕夫妻賣活魚,最初是用一個方形的桶子,盛裝活魚,他們倆看起來都很強壯,不多說話,捉魚殺魚的手法很俐落。身上的圍裙全是鱗片和血跡,我看過老闆娘捉緊一條魚,在砧板上用力敲擊,要先敲昏了再開膛破肚,可那條大魚還是龍騰虎躍,怎麼也不昏厥。老闆娘有些無助的抬起眼睛,對著圍觀的人們尷尬地笑了笑,然後,她閉住呼吸,渾身緊繃,非常用力地捶擊下去,我看見她臉上那股狠戾的殺氣,雖然只有一秒,但對我形成極大震撼。有好幾年,我刻意避開那個攤檔,母親支使我去市場買魚,我都買標本一樣的海魚回家。
  再見到老闆娘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中年人了。盛魚的桶子早換成了水族箱一樣的玻璃箱子,還有循環換水的裝置,那些魚兒自由自在的游動著,雖然是冬天,顧客仍滿滿擠在攤子前面,生意很興隆。我注意到老闆娘變胖了,也有了些花白的頭髮,她的圍裙上依然是鱗片和血跡,一雙手在水裡泡得通紅而腫脹,佈滿大大小小的傷痕,應該都是魚兒臨死前掙扎造成的吧。如果沒有老闆娘為我們代勞,這些傷痕與殺戮,不都是我們要承受負擔的嗎?怎麼以前我都沒想過呢?怎麼以前我都沒注意到那些傷痕?那雙手呢?那一天,我真正覺得每一種職業,都應該受到尊重,都應該擁有尊嚴。

  我家燉煮草魚或鰱魚頭鍋的時候,都是去老闆娘那裡買活魚的。據說黑鰱比白鰱更好些,買回魚頭,也是一樣煎好,與煎過的豆腐都放在鍋裡燉,再加幾片火腿,一些蘑菇和豆腐泡與大白菜。因為父親崇尚原味與鮮味,我家的魚頭既不放沙茶醬,也不放豆瓣醬,所有食材都是鮮魚的清香口感,湯汁呈現牛奶的色澤與潤滑,當我年紀愈大,對口味的刺激要求愈小,愈能欣賞這樣的感官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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