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為何要逃避愛與自由?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課堂上傳授專業部分是比較容易的,然而,當老師被要求回應某某學生的人生困惑時,該怎麼回應比較好呢?老實說,也沒人告訴我們該怎麼辦。一直到現在,年輕學生們有感情困擾來找我時,我常推薦他們去讀讀佛氏寫的《愛的藝術》(The Art of Loving)。猶太裔作家佛洛姆(Erich Fromm)關於自我追尋的相關作品是打自青少年以來伴我成長的枕邊書。薄薄一本在手,像極了檸檬薄片隨身包,不嫌太多,也不致太重。我自己則常找時間一讀再讀。在火車上讀,在捷運上讀,在咖啡店裡發呆時讀,在看電影或聽音樂會等朋友來之前讀,在不同的人生階段裡讀,每回重讀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和收穫。
直到成年對西方現代化歷史有更多脈絡性瞭解後,我才知道,原來誕生於歐陸文明最高峰(1900年)的佛氏在歷經西方最甜美豐盛的文明之後,也面臨過最低潮最困窘的社會與人生處境。推算一下時間,當他書寫《愛的藝術》這本書時,他的猶太族人正在自己的母國中被納粹極權主義者迫害屠殺,因而不得不遷居美國,遠走他鄉。然而,當他面臨如此舉世仇恨的當下,猶能深刻地反向思考著「一份獨立有尊嚴又滿足的愛如何可能」這樣的人生課題,也是關於生命存在的重要命題。正是那在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仇恨時仍能以愛的力量來正面回應的堅持,讓我對這位多產的現代主義心理分析作家更加由衷佩服了。
一般人都以為愛是一種本能,像呼吸般地自然,是由賀爾蒙引起的生物性化學反應。或者,它常被神秘化為一種命運,無法由意志掌握,只能宿命地靠運氣,靠緣分或求神問卜。或者更糟的,許多人乾脆依賴家庭或外在社會分類的安排,對面對愛的嚴肅認真態度常嗤之以鼻,寧願隨波逐流地(為了完成婚姻功能或者滿足他人期待)過了一生。然而,佛洛姆堅定地說,一份獨立成熟而自足的愛,需要經過思考和實踐的洗鍊。人需要有對愛的認知和實踐的執著,一種像小孩學走路般的不斷嘗試錯誤(try error)的體驗,才能慢慢地經由「學習」在人生旅程中獲得珍貴而滿足的愛情。
簡言之,愛情不只是對象的問題,它需要展開一系列學習過程(learning process)。所以,想要有一份豐盛滿足的感情,需要具有愛的能力(capability of loving),而愛的能力就是學習而來的。這個能力並不來自外在物質世界,不來自車子房子名牌的交換,它是經由自我內在意志的堅持以及長時間與人互動修練得來的。而且,「主動去愛」和「被愛」是兩回事。大部分的時候,我們都被教導要盡量「被愛」,要變得「可愛」,而不是「主動去愛」。所以可愛的男性被期待必須是「事業成功的」,可愛的女性必須是「性感順從的」。而整個現代文明的發展都在訓練「如何變得可愛」的這個物質面向,而非提供我們得以「具有能力去愛」的這個方向。而後者無寧才是比較該投注心力去經營的。
有別於俗世的「本能論」,「宿命論」或「被動決定論」,佛氏堅持「愛,是一種藝術(Art)」,意味著可以通過創造性思考和想像力的訓練,也意味著需要經由不斷實踐(practices),且通常是以挫敗的形式出現,而得的學習與成長。這個「愛情成長論」後來便成了我成年以後對感情生活的基本態度。每每遇到失戀的同學,我就會告訴他/她這個理論。
然而,我好像只能講到原則問題,如果涉及到具體有情境脈絡的選擇或安排問題,就必須深入地分析個人慾望了。當然,在感情生活裡面個人慾望是很關鍵的,它常常在選擇的當下成為主要的決定因素,而且,常常被說成是「不可理喻的」。有趣的是,如果大家那個「不可理喻的部分」如此地相似和重疊的話,那麼,可能有更結構性的力量在形塑和主宰著我們「慾望」以及慾望移動的方向了。也因此,想要深入瞭解自我的人,其實應該要花時間去分析自己的慾望從何而來。
安靜地聆聽自己的慾望內容是很重要的,你一定要確認在理性選擇之前聆聽過這個聲音。然而,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你夜深人靜時真正的慾望內容是怎樣的,你的心跳聲是如何地如雷貫耳。所以,我不知道該如何幫「你這個特定的人」進行「選擇」。
「選擇」看起來似乎是一個再理性不過的行動,在愛情的選擇當中多了許多濃濃的自我追尋或相互解放的意味,甚至,多了一種強烈的想要一同追求自由分享痛苦的慾望。然而,我終究不是你,也許這只是我個人對愛情的慾望與想像,跟你的慾望和想像可能有距離。尤其是,在當前被消費社會規訓的社會關係和心理狀態已然成形,那種想把愛情從既有人際網絡或市場交換價值中抽離出來又狂妄地想讓它帶有一點自由和解放意味的可能性,變得越來越少。因為稀少,所以珍貴。如果我是你,我會去問我自己內心的掙扎聲音,安靜聆聽我自己的心跳,問我自己在情感生活當中我到底最在乎什麼,在愛情關係中我最想實踐什麼。
如果對方無法像你這樣以認真而專注的態度來面對情感生活的話,那可能表示他/她「缺乏愛的動機」或根本「沒有愛的能力」跟你一同去展開這趟愛的旅程。那麼,即使他/她多有社會地位,多富有,多有才氣,多被外在世界肯定,都無法同你一起去尋獲得那珍貴而滿足的愛情。所以說,態度專注而認真是相當重要的前提。而且,這個態度的「專注」並非以相互佔有而存在的。缺乏專注的動機與追尋的開放態度而只剩下形式上的相互佔有的話,通常可能反而會造成相互虐待,提早失去自由,離那種帶有相互解放意味的真愛越來越遠。
話說回來,即便是不斷自我詢問,選擇仍是困難重重的。因為我們的成長過程完全不被鼓勵好好聆聽個人內在慾望,面對真正的選擇,而是如何遵從既有社會權威和角色安排。佛洛姆在他另外一本令我愛不釋手的書《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裡,講得更清楚。人,之所以無法自我決定,也許不是聽不見內心渴望的聲音,而是他對於選擇之後的自由狀態感到害怕。因為,一旦他選擇了而獲得自由之後,他就必須負起獲得自由以後的「責任」和「倫理」,必須對他自己的選擇有所交代。就好比說,如果在一次大戰前後那種肅殺氛圍中,一個人選擇了「面對被詛咒該死的『猶太人』而又『選擇』不盲從社會權威去殺他的話」,那麼,他就必須擔負起「選擇不殺的責任」,他需要對自己和社會交代「為何不該殺猶太人」的價值與信仰,需要想出一個說明「為何不殺」的堅強的理由。
所以說,人,基本上常常是害怕選擇的,尤其是做出跟別人不一樣的選擇。而且,正就是這種不敢選擇的態度,一種被佛洛姆稱為「逃避自由」的姿態,使得政治上的極權主義可以持續存在,社會控制可以徹底被執行,情感生活可以隨隨便便混過去,就這樣過了一生。
愛和自由都是必須付出代價的,所以大部分的人不但逃避自由,也逃避真正的愛情。他們在人生和社會的舞台上,持續扮演著別人期待她/他「應該扮演」的角色,結婚生子,成家立業,終此一生。然而,舞台上一個有自主性的演員,只有當他開始問自己:「這真的是我想扮演的角色嗎?」,他才有可能開始構思屬於自己的劇本。
我講了這麼多,我仍然不是你,所以不能代替你去決定要不要自由,去選擇應該要愛誰。因為,我無法幫你擔負選擇愛與自由之後要如何自我交代的責任。只有你自己,只有你自己可以選擇你要什麼樣的生命存在狀態,以及,選擇為擁有怎樣的愛與自由而存在的,一位有能力獨立思考又能自我擔負責任的人。也正就是這樣經過「選擇」了的愛與自由,如同你生命中擁有藝術一樣,將為你打開通往更豐富美妙世界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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