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惠如 2009/12 康健雜誌 133期
這一天吳若權的媽媽像往常一樣,拖著買菜車去菜市場買菜,她唸著端午節要到了,要
選些漂亮的鴨蛋黃回家親手包粽子。
和往常不一樣的是,她眼神惺忪,因為前一晚為了等吳若權回家,她撐著剛從美國探親
回來疲憊的身子,卻因為吳若權飛機誤點,她窩在沙發上等到過了午夜。
到了南北貨攤子,她彎下腰挑選放在地上的鴨蛋時,眼一黑、一跌,腦幹出血中風。從
此吳若權照顧中風的母親,至今12年。
「我每次去陪復健,回來都狂哭,」吳若權回憶。媽媽中風後站不穩,常會後仰,吳若
權用國中女生繫裙腰的帆布皮帶拉住母親一步步往前走。看母親奮力往前的背影,母親
愈奮力,他愈心疼。
每次完成復健後,吳若權回家走過母親中風的那條巷子,景物依舊,陽光依舊,卻一個
好端端的人,提著菜籃去買菜,再也不能走回家,「為什麼生命這麼脆弱?」他忍不住
就決堤。
復健是條漫長路程,媽媽光是學習站、學拍皮球,就花了3個月。結束復健回家,是另
一個階段開始。「生活太可怕,每天都在匆匆忙忙地趕路,我現在回想,都不知道怎麼
熬過來的,」吳若權說。
那時,他才剛自立門戶創業,每天清晨5點先去公司寫稿,7點多游泳,8點帶母親去針
灸,9點再進現場主持廣播節目,
中午張羅午餐,從中醫診所載母親回家,並陪兩老吃午餐。再回公司上班到晚上10點
多,回家再和兩老聊天後才就寢。
這樣的生活型態、忙碌程度和原本在外商公司時差不多,他還私下慶幸,至少時間自
主,還能兼顧家庭。沒想到,對三十幾歲人覺得緊繃的生活,對老人家卻是超過負荷,
所有事都來得突然,中風的母親罹患憂鬱症。
母親不僅慢慢消瘦,每次吳若權送父親去打牌,母親就會站在窗前等,然後哭泣,吳若
權覺得奇怪,「妳老公只是去打牌而已」,後來才知道,母親得了憂鬱症。
「其實有部份是我們的錯,」吳若權說。因為中風後,母親每日努力復健,更為了不成
為子女負擔,常是加倍的份量,但三、五年過後,始終沒有好起來,母親開始懷疑藥沒
有效、復健沒有效,所有事情都是沒有效。「後來我才知道不能對中風的病人說『你會
好起來』,要說,『這樣做才會控制住』,或『才不會惡化太快』。」
母親憂鬱程度超乎想像,焦慮、不明所以地搬弄是非,讓吳若權要帶母親去看精神科,
但母親堅決不去,吳若權只好請親戚從美國帶回百憂解,並請在美國的醫生親戚打電話
回來騙媽媽是維他命。媽媽吃藥後,平靜了,卻開始嗜睡,「我好像是黑心幼稚園的老
師,」吳若權自責。
爸爸的字條,我始終留著
接下來倒下的是父親,而且,4個月後就離開人世。
父親一向硬朗,從不感冒,某晚他抱怨心臟有點不舒服,竟然嚴重到送急診,檢查出
心臟瓣膜破損,住院後開始肺積水,住院期間只回家過一晚。
那一晚,父親站在洗臉檯旁,突然像個小孩般放聲痛哭,哭得很傷心。吳若權趕緊去
抱他,那是父子40年來,第一次擁抱。那一抱,他深深感受到父親對死亡的恐懼、對人
生的遺憾……。
但只有這麼一次。再回醫院後,父親只幽幽地看著窗外陽光。有一天,重聽的父親拿
出筆來,寫下:「我這一生想來,非常美好,沒有任何遺憾,妻賢子孝,」那張紙,吳
若權始終留著。
父親走後,吳若權半年無法入睡。他坐在父親生前常坐的椅子,想到,以前是爸爸坐在
這張椅子上。走在大街上,滿街都是人,在那千分之一秒突然思念父親,又哭了出來。
吳若權得了憂鬱症,吃了半年的藥才痊癒。
痛過,不要再第二次。吳若權更加全力以赴照顧母親。
例如父親在世時,吳若權常開車載兩老出去玩,途中隨性走到哪、吃到哪,每當父親問
起行程,吳若權就會叫他不用擔心,路途中,父親總是沒有好臉色。後來吳若權檢討,
「敬」要在孝之前,父母要的是尊重,他們想知道出遊、用餐地點,做子女的不可自以
為是的掌控全局。現在吳若權不僅前一天會問母親的意見,還會說「這一餐讓妳請
哦!」
認真過每一天,直到萬一那一天
雖然吳若權一味想盡孝,卻還是會發生衝突。
吳若權每週都會安排一天親子日,安排媽媽的休閒活動。一個大雨週末,吳若權想先帶
媽媽去百貨公司逛逛,再去姊姊家。母親聽到這樣的提議,「免啦,你去忙你的,不用
那麼麻煩,」但吳若權看到她的眼神已經瞄向衣櫃,考慮要穿什麼衣服,於是,還是出
發。傍晚,吳若權去接媽媽回家時,媽媽收起在姊姊家的笑容,開始抱怨,從第一站的
百貨公司罵到去姊姊家的安排,全然不滿意。正在開車的吳若權幾乎抓狂:「剛才在電
話裡,聽妳滿開心的,為什麼妳上車後,一直抱怨沒完沒了?」
媽媽楞了半分鐘,才說:「因為我覺得你們每個人都有事情要忙,卻為了我這個中風
的老人,犧牲自己的假期。」他才知道,母親的「盧」、抱怨、推讓裡,有深沈的自責
與愧疚。他才講出在心中練習一百次的話:「妳養育我們辛苦大半輩子,值得我們回饋
妳天大地大的報酬,更何況只是做那麼一點點事情而已,」他從後視鏡看到母親的表情
放軟了。
「母親是犧牲自己的肉身,教導我體驗生命的本質,」吳若權在《相依》裡寫道。
因為珍惜陪一天,就少一天,他學習就算有口角,甚至爭吵,要及早道歉,以及珍惜這
段母子親緣。甚至,他也生澀的學會向母親說「愛」。
某晚,他送母親進房睡覺,隔著門,他鼓起勇氣說:「媽,我愛你。」門另一頭的媽媽
停了很久,小小聲地說:「我也愛你。」
只是,生命仍是未知數。無論是誰、無論多愛,都要面對終點,「我有萬全的準備,」
吳若權說。他說,他認真過每一天,沒有太大的遺憾與恐懼。至於沒完成的願望?「能
做的事,當下去做,中、長期的事都是老天多給的」。但是萬一,到了和母親分手的時
刻,「我會非常、非常傷心,但會做更多公益吧,」吳若權這時的表情,令人不忍多
看。
採訪時間一到,吳若權趕著回家教新來的印傭做菜,「妳也許想問我,這樣不會很不方
便嗎?但我要講,如果有一天沒有這些不方便,我人生不會更好,」吳若權頭也不回地
趕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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